悲傷的另一種解讀方式

　　周末看了一檔創業真人秀節目，來了一個做影視器材的創業者。一般而言這樣的真人秀都會有或者煽情或者有趣的個人介紹，這個創業者選擇了煽情的一種。

　　他說自己來自于一個很窮的小山村，家里一直過得很艱難。跟很多窮人家的孩子一樣，他也發誓要通過自己的努力讓家人過上好的日子，后來他也做到了。

　　他在北京做過群眾演員，也干過很多雜活，后來向朋友借錢開始創業，如今有了一家年收入幾千萬的公司，在北京買了房買了車，于是終于擺脫了過去那種拮據不堪的生活。

　　個人簡介的VCR里，這個創業者提起其中一個細節，說自己有一次假期結束離家去外地上學的時候，鄰居家有人跟他說了一句：你知道嗎？你家里為了省錢送你上學，你父母跟你妹妹已經兩個星期沒有吃過一頓肉了。

　　這一句話說完，創業者馬上眼淚刷啦啦地流了下來，就連我這么敏感且容易被感動的人，都覺得這個情緒節奏太突然了。

　　這個創業者上場之后，開始介紹自己的項目跟產品。因為是上來找投資的，所以要回答很多具體而瑣碎的問題。

　　果然如我所預料的一樣，他從頭到尾講述的觀點，就是圍繞那一句“我發誓要讓我的家人過上好的生活”來闡述。

　　其實如果這個觀點放到普通的真人秀里來說是很合適的題材，一個窮苦人家的孩子通過自己的努力讓自己逆襲當上霸道總裁，并且用心回報自己的家人。

　　這本就是一個中國夢的典型示范，這份NLP加盟情懷講述并不比俞敏洪先生那一句“在絕望中尋找希望”的雞湯要膚淺。

　　可關鍵問題是，這是一檔很嚴肅的創業投資節目，節目錄制現場是一個封閉的房間，嘉賓就是五個投資人，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人。

　　五個投資人都是大腕級的人物，他們有趣好玩，但是更重要的是他們嚴肅而認真。他們的大腦里在飛速運轉著眼前這個項目的可操作性有多強，市場可以做到多大，自己的投資占比是多少，可不可以再壓一下價格……

　　也就是說，每一個創業者上來面對的這幾個投資人，無一不是精明而計較的商人，甚至可以用得上“冷血”來形容。

　　喜歡就追加投資，不喜歡就直接out，這是他們最常態的兩種表達，完全不可能存在那種其他的真人秀里為了情懷或者因為被感動，于是勉強給別人一個機會的可能。

　　他們是拿錢出來做投資的，這是一門生意，來不得半點“差不多”就可以了。

　　所以可想而知，這個因為小時候經歷過貧苦生活，骨子里有了太多烙印的創業者，他在這一場的產品展示里并不能引起太多的共鳴，就更別說認可了。

　　尤其尷尬的是，他把自己已經在前面VCR里說過的，那個家里人沒肉吃的細節又拿出來說了一遍，然后講到最后直接崩潰大哭……

　　這個場面有多尷尬呢？隔著熒幕正在專注看節目的我，那一刻都想著立馬起身掃一下地或者吃個水果來緩和一下這個很錯位的氣氛。

　　創業者站在房間中間不?？奁?，按照一般真人秀的流程，這個時候臺下應該有掌聲以及加油吶喊聲出來，可是這個場景里，五個投資人面無表情地坐在椅子上，沒有說半句話。

　　我覺得如果身在其中的人一定會很痛苦，因為節目本身是剪輯縮短播出的，所以可能這個尷尬的氣氛會持續更長的時間。

　　都說創業者是孤獨的，但是他們的孤獨是放在自己心底的，或者是來自于他人的解讀（比如張小龍比如唐巖），而不會自己把一堆自我感動以及悲痛瑣碎的具體話語在公開場合說出來，又尤其是這么一檔嚴肅的投資面談節目。

　　最后的結果是，這個創業者沒有拿到錢。

　　雖然說五個投資人給出的答案是對他的項目本身不感興趣，但是這短短的二十分鐘視頻里，一個大男人從情緒激動到崩潰大哭，再到漸漸抽泣平靜下來就占用了十五分鐘，這一個狀態也勢必會影響著投資人對于他的考量。

　　融資失敗后，創業者走出錄影棚，因為需要對著鏡頭說上幾句旁白用來收尾，于是他繼續著自己窮苦的那個話題，說自己的父母很受苦受累，如今自己成功了，但是父親已經不再了。

　　因為無法報恩，于是只能把自己想對父親報答的部分轉移到母親身上?？墒?，他還是強調了一句，一想到過去受過的苦，以及無法報答我的父親，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哈科米個人成長情緒。

　　看到這里，我對這個人的最后一丁點耐心也耗光了，也幸虧他的節目部分已經完畢了。

　　我不知道是因為我們這個時代的物質水平比以前提高了很多，還是因為我們人性本身喜歡比較積極向上的東西，至少針對我自己而言，這些年里我不大愿意去看一些過于渲染苦難或者煽情的故事，也包括真人秀在內。

　　或者從另外一方面來說，我最喜歡的方式還是笑對悲痛的方式，至少是在外人面前以及公眾場合是這樣的。

　　我最近喜歡上了看郭德綱徒弟岳云鵬的相聲節目，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也是一個苦命的孩子，從小家里窮，為了討生活到北京干了很多遭罪的工作。

　　后來在自己打工的飯店碰見了去吃飯的郭德綱，岳云鵬隨后開始了他的相聲演藝生涯。

　　2013年岳云鵬在德國演出的時候，聽到父親去世的消息，他沒能在第一時間趕回家中，而是強忍著悲痛繼續登臺演出。

　　這件事情在當時也遭受到的各方輿論夾擊，支持跟譴責的聲音頻頻把他推上了頭條。

　　這個其中的價值觀我不去探討，“戲比天大”還是“父母比天大”這是一個太過于宏觀的主題，放到每一個人的具體情況里都不一樣。

　　我記得的是到了2015年的時候，岳云鵬登上了那一年春晚的舞臺。后來他告訴記者，這次演完自己的節目之后，他獨自在外面悄悄地大哭了一場。

　　哭不是為別的，只是父親沒有看到自己這個河南農村出生的“草根”演員，是如何一步一步走上春晚舞臺的。

　　再到這一季的《歡樂喜劇人》里，岳云鵬再次提到父親去世的事情，說起當時自己在外界壓力的重壓下也熬過去了。

　　他還說自己如今選擇的報答方式是多賺錢補貼自己的幾個姐姐，因為自己父親當年在家的時候是幾個姐姐費心照顧，所以如今也要感激她們的付出。

　　可是即使這般，每次說起這些本是應該很讓人流淚的細節的時候，岳云鵬總是習慣性地說起了段子，“你知道嘛，我十四歲那年我媽才給我買了第一條內褲……”臺下的觀眾哄堂大笑，也都開始樂了起來。

　　這個節目里每次圍繞在他的節奏身上，從前奏到出場表演再到謝幕，這一切是搞笑與煽情并存，但是看得一點也不矯情，這是我十分佩服的部分，也是我喜歡上他的表演的原因所在。

　　記得《康熙來了》有一次做了一期演唱主題，其中來的歌手之一是楊宗緯。因為是小S負責點歌，所以她希望楊宗緯現場唱鳳飛飛的《祝你幸?！?，結果卻是讓小S淚灑攝影棚。

　　她說了一句，“這是我爸爸的手機鈴聲?！?/p>

　　原來每次小S打電話給徐爸，都會聽到徐爸的來電鈴聲是這一首歌，后來徐爸過世，小S只要聽到這首歌就特別有感觸，因此聽楊宗緯唱時，她也會忍不住痛哭。

　　可是畢竟是小S，哭成淚人的她對于該吃的豆腐仍舊不會放過。

　　從調戲楊宗緯變得好看，再到撫摸他的臉龐，調侃他打了玻尿酸，再到跟他合唱《港都夜雨》的最后ending，小S又趁機用力襲擊了楊宗緯的胸肌，然后唱到：“你的奶頭，到底在哪里？我的男人，看我身體！”

　　還有一次是大S產后出書上康熙做宣傳，節目里播放了她跟老公汪小菲在海邊婚禮的錄像。小S沉默了好一陣沒說話，蔡康永問她怎么了？

　　她說了一句，我在錄像里看到我爸了，可是現在他已經不在了。

　　就在我等著看蔡康永怎么接話的時候，小S突然開始轉移話題到了自己心動想再生第四胎，順著忍不住開玩笑一句“可是我跟我老公已經很久沒有舌吻了耶！”

　　她釋放自己的悲傷，但是也沒有把悲傷停滯在原地，而是很快就滿血復活，無理取鬧開起黃腔來。

　　這絕對是小S才干得出來的事情，想必這也是為什么這么多人愛她的原因吧。

　　以前大學里學新聞寫作課的時候，一直在練的部分就是如何通過敘述描述故事，外加細節的記錄，不需要通過任何的形容詞來表達各種喜怒哀樂，尤其是做深入的人物訪談的時候。

　　也是因為這樣，我總是喜歡看一個人的細枝末節來來感受他的狀態，也只有真的感受過后觸動到我自己內心，我才有可能用自己的語言表達出來。

　　去年年底的時候和菜頭的父親去世，他寫了一篇關于自己父親的文章。整個篇幅下來都是平靜地描寫父親的過往故事以及跟父親相處的點滴。關于不喜歡自己父親的部分，他也都平和般娓娓道來。

　　和菜頭說父親去世后的七天里他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因為他的一個女生朋友告訴他說，她也曾經有過相同的經歷。

　　她對于自己的父親過世沒有任何情緒流露，一直到了很久之后，她在北京城里開著車，突然有那么一個時刻在某個街角，悲傷突然襲來。于是她一腳剎車，一個人在車里失聲痛哭。

　　和菜頭說，他在等著那個街角。

　　就是這份克制的講述與表達，在那天夜里每一個字句都看得我淚流滿面。

　　看美劇《妙女神探》第四季的時候，女偵探簡的搭檔弗羅斯特因為車禍去世，周圍所有人陷入巨大的悲傷之中。

　　簡的好友兼法醫莫拉是個科學怪胎，她會竭力讓自己相信，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有一個科學的解釋。

　　于是莫拉安慰簡，也在安慰自己解釋說，哀傷有五個階段，否認、憤怒、協商、抑郁、接受（或者是懷念），我們都需要哭一場釋放出來，但是這個時候還沒到。

　　在經歷了一系列繁忙的破案工作，組織一場緬懷弗羅斯特的葬禮過后，簡回到家里打開信箱，收到了弗羅斯特之前旅行時候給她寄來的明信片。

　　那一刻她才開始痛哭抽搐，無法控制，繼而完成自己的接受儀式。

　　這就是我喜歡看美劇的原因，因為真實科學而且并不煽情的表達，但是卻足以牽動人心。

　　雖然我知道現實不比戲劇，現實要更加艱難得多，但是我依舊會感激自己在這些別人的編劇故事以及表達里學到的方法。

　　我之前說過去年是我很難挨的一年，一邊工作一邊碼字，更重要的是接連失去了好幾個重要的親人，于是我頻繁地返回老家處理這些事情。

　　我一開始也不相信，我一直在否認這個事實，于是我不去參加葬禮，我不去聽家里人的哭泣嘮叨，我甚至很憤怒：其實事情可以不至于這么糟糕的。

　　這份悲傷我花了一年多才愿意接受過來，一方面是通過工作、通過日常生活轉移自己的情緒，另一方面是我主動去接受這個事實。

　　上個周末我把去年離開人世的一個阿姨的兒子（就是我的表哥）邀請到家里吃飯，在他到來之前，我的心里各種忐忑，萬般情緒。

　　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可以說些什么。

　　可是等他到來的時候，我們照常吃飯聊聊工作，就像以前他父母還在的時候跟我們家里的往來一般。

　　一切仿佛什么都沒有變，可是我們知道過去回不去了。

　　一開始我以為這頓飯會吃得很悲傷很難受，可是并沒有。只是表哥臨走的時候用家鄉話跟我說了一句，放心，我會好好過的。

　　這一句如同是給我交代，讓我放下心里的不接受。也如同是他給自己一個交代，世事艱難，我們還要繼續過好自己的生活。

　　表哥一走，我就回到書房，開了音響切換到輕音樂，點上精油熏香，我還把客廳里剛開的百合拿了進來，然后打開日記，想寫些什么，但是不知道怎么開始。

　　于是我開始情緒低落，繼而胸口發慌，然后開始慢慢抽泣，最后是嚎啕大哭。因為害怕哭聲太大，我把門窗全部關上，把音響調到最大聲，就一陣一陣地讓眼淚下來。

　　我是個有潔癖的人，于是我干脆一股腦哭個夠，直到眼淚鼻涕分不清，深夜的冬天里哭到滿身是汗。

　　這個過程的時間持續不長，畢竟不再是從前那個迷茫的孩子，會因為一份難過而陷入無止盡的哭泣之中，現在的我對于自己的情緒控制，基本上也可以做到了收放自如。

　　平靜下來之后，我去洗了個澡，想著明天的稿子還沒完成，于是我又坐到書桌前，開始了平和的工作狀態，就如同之前的那二十分鐘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如果是以前的話，我會覺得這一場僅僅只是短暫哭泣的自己很是冷血，可是如今我可以說服自己的事情是，我找到了處理悲傷的方式了。

　　同樣的道理，以前我并不明白所謂的“化悲傷為力量”到底是個什么狀態，我需要自己經歷過、體會過，我才能夠明白。

　　每一次感受生離死別的悲傷襲來的時候，我能夠做到的部分，一是平靜忍耐，二是我會找到一個轉移點，比如我明天的工作，要去見什么人，今天的菜還沒有買……得找到一個出口，讓自己對生活有光亮的期待。

　　轉移悲傷也是一種能力。如同村上春樹先生所說，你要做一個不動聲色的大人了。不準情緒化，不準偷偷想念，不準回頭看。去過自己另外的生活。

　　村上還說過，活著就意味必須要做點什么，請好好努力。

　　嗯，是這樣的。